新房子有一个可以种花种树的小园子,并且已经种了几棵香樟、枣树和朴树,这在以钢筋水泥森林为主题的城市生活里,算得上是个不可多得的赏心乐事了。枣树让我想起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又让我想起他的百草园,于是我便给小园起了个名字叫做:拾草园。
我们站在拾草园西侧高高的枣树下,兴致勃勃地跟园林设计师讨论再种些什么树。
“我要种一棵苹果树”,我对她说。自从孩提时听过一首爱尔兰民谣“当苹果花开放的时候”(伦敦德里小调),苹果树就扎根在了我的心上,后来,又在年少时看到过老电影里的一个场景,苍茫寂寥的旷原之野,有个牛仔缓慢地从远景走来,直走到近景里孤独伫立着的苹果树下停住脚步,他摘掉帽子,仰起头,风,吹动了他的发。
哦,但愿我是娇柔的苹果花——歌词亦是如此撩动心弦。种下一棵苹果树,往后的日子,我只需推开窗,就可以看见娇柔的苹果花,在我的注视下,花开满树。
“您还可以种一棵橘树,有一种蜜橘很适合我们南京的气候。”哎呀,设计师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可人儿。“后皇嘉树,橘徕服兮。”你可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屈原和他的《橘颂》!种下一棵橘子树,往后的日子,不仅有绿叶素荣相伴,还会有圆果抟兮可尝,“花很香,果很甜”,她继续往我的心坎儿里说。
“有一种树,秋天的时候,在树梢头,挂满了橙红色灯笼般的果子……”我的话尚未说完,设计师已经笑着接口道:“那是栾树,给您种一棵。”她边回答边记录,然后抬头突然问了我一句:
“不知您喜欢不喜欢乌桕?”
“乌臼!”我惊诧地看着她:“您是说乌臼?”我的嗓音瞬间高了八度,响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啊,乌桕很美的。”她对我的反应很是不解。
“呃……”我知道自己的反应有点过激,尴尬地清了一下嗓子,郑重问她:“乌臼不是古树吗?不早就成绝唱了吗!”
“啊,您是不是弄错了,乌桕很常见的,现在都成网红树了,而且您肯定看到过,只是没能对上号。绝唱?不存在的。”她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
“乌臼,现作乌桕”,我在《西洲曲》的注释里看见过这个释义,不知为何这个明晰的解释,会让我稀里糊涂地产生错觉,以为乌臼只存活于古诗词,今天的我们已经无缘得见。
中学课本里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尤爱文中引用的“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那几句,看了文后备注方知诗句出自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可惜从前不似现在这般便当,借助于搜索引擎,花一秒钟就能如愿以偿,那时候,花了许久的时间我才如获至宝地读到了全诗。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里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每吟诵至此,总要停下来想一想这诗歌里的古树乌臼,必定是古木参天、枝繁叶茂,因为“树下即门前”。采莲女子家门外的这棵乌臼,想必也是树高过屋,树冠阔展,为门口这方天地掩天蔽日、遮风挡雨,权作华盖一顶。日复一日,我兀自闭门在诗歌里凭吊被自己想像成绝唱的千古美树,却不知它们,比我想像中更加美丽长久,乌桕,这拥有1400年栽培历史的色叶树种,就在道路两旁,在林园草坡,从初春时满枝娇嫩软绿,到秋风里望之如火,灿若云霞。
我不识君曾梦见,不知君生在近远。
种下一棵乌桕树,往后的日子,在拾草园,听风吹乌桕,看霞落彩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