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山野那边城

20210520期来自:天津日报

我读《十里不同乡》

马力

肖复兴说董华的记性好,一点不假。董华不忘赵金九跟他念叨的那句话:“文学写什么?写记忆!这是老舍在济南时讲过的。”在《十里不同乡》这部散文集里,董华写了他的乡野童年,他的田舍烟村,他的亲友同事。片光片影,映于纸上,连缀出的成长记忆,真而清。做到这一步,缺了好记性,不行。

西长安街7号院,邻着电报大楼,《北京文艺》编辑部就在里边。这儿离我家不远,常路过,可我从没进去。董华这书的头一篇《正大圣殿,我的文学之母》,把院子的里里外外写得那叫一个分明!这么些年过去了,这座老建筑还装在董华心中:砖瓦和地板的颜色,一水红;玻璃窗下,小说散文组、诗歌组和评论组的办公桌,各在南北两侧。周雁如的写字台“抽屉榫松了,关也关不严”,这个细处,他竟还记得!读完,编辑部的模样,我弄个大概其。

一个写散文的人,景物到了他的笔底,必能勾勒其轮廓线条,体量色彩亦可描摹。状景如在目前,离不了位置感和观察力,能把旧景写得历历如画,宛然在目,哪能光凭记性?只缘情感的根在心间扎得深,早先的人、往日的事,忆想起来,无尽牵念,竟觉得有些依依。

每个人都是他自己。乍听,这像是一句废话,可它后面的意思是:活在世上,每人有每人的经历,没有重样的;每人有每人的价值,谁也代替不了谁。写出来,就是以文学的方式呈示各异的人生经验与生命价值。“在尤重个性的散文里,所写的文字更是与作者的个人经验不能离开了”,郁达夫如此立论,我当然更不会对自家的观点存疑。

董华写人,落笔多朝微末处。在他内心,一举手、一投足,看似不

起眼,引动的情与理的波澜却难估测,以小识大,此之谓也。

还是周雁如。董华说“老太太待我太好”,又跟自己的父母是一辈儿,就像妈妈。以寸草之心,报答三春之晖,董华总惦着。对作者,周雁如也含这份情。董华这么写:“老太太的书桌上,稿子堆得最多,天天看,天天看不败。”看稿、退稿、选稿、发稿,数十载下来,她只专心做这一件事,劳而不逸。有一桩,已属旧闻,因其感人的程度不浅,传为美谈,在董华心里烙得实。他念中学的时候,坨里村的一位乡亲给《北京文艺》投去一篇小说,“周老师看了认为‘有基础’,就专程到村里来了。那时交通环境很差,破汽车、土路,颠簸一百多里,一双解放军黄胶鞋,一身布衣裳,住马车店”。马车店是个大栅栏敞院,给“体面人”住的单间,小窄炕,破炕席,被子、枕头油渍麻花,藏着虱子。“为了一篇小说,周老师在这儿住了两夜”。

延续这一作风并很有相似品格的,是章德宁,“她在《北京文学》编辑中,‘服役’时间最久:刚走出北京大学校门就来到这个单位,在这儿干了一辈子”。董华这几笔,给一个勤恳的人绘了像。章德宁心地朴厚,特能体念基层作者的甘苦。她说过:“即便作品不成功,也耗了作者几年心血,要真诚对得住他。”董华深为感佩的是:“她对文字抠得真细。我自谓写作不糊弄,每篇作品改动量在10遍以上,谁知她还是发现了毛病,一处一处跟我商榷。尤其对我自造的词,我的‘毛病’,一眼识穿。”

董华在《北京文艺》编辑部干过两年,这给年光正好的他一个机会,他的文学之路也由这里向前伸去。他说在这儿“学到了怎样做人”,又深感“当下普遍编辑作风大不如前,以前手写稿时编辑一句一句看,现在变为了网送、电子邮件,往往石沉大海不说,更不会一字一句给作者指点”。我也是做了几十年编辑的人,累月经年,养成了职业耐心。我给不相识的作者回过信,再不济,也要填好便笺退稿。时下,有的刊物把这些全省了,一些当编辑的,惜力,不愿费这个劲儿了。周雁如、章德宁这样的好编辑,不辞劳倦,淑誉远播就不奇怪,当以为师。

董华写到好些成了气候的作家,有几位,我认得,读来殊觉情切。

有一年,我跟哥哥从北大荒回京探亲,房东的女儿见我俩迷上文学,就提起她的同学胡天培,说他跟胡天亮合著过长篇小说《山村新人》,抽空儿,可登门受些点拨。胡家在西四一带,是西四几条呢?我忘了,反正走不远就到。胡天培戴眼镜,把我和哥哥让进屋,聊了好多文学上的事。得缘聆教,给了我俩好的感觉,看清了写作的出路与奔头儿,而这,在那个年代是极可珍的。胡天培还拿出一篇小说创作谈,浩然写的。我俩一看就放不下,便借走。探亲假很短,那几天,我俩哪儿也没逛,心里全是浩然的谆谆之言。哥哥的字好,把这篇文章很工整地抄下来,抄满几页纸,订好。回北大荒的火车上,我俩看了一路。

钱光培是我的老师。给我们上课那年,他也就四十来岁。钱老师讲先秦文学,很带感情,念起《离骚》,语调抑扬,饶具声色。他的考试方法多样。有一回,他坐在我对面,听我背诵《诗经》。那个下午,我一口气背了好几首,过了关。钱老师的

板书,漂亮。我在底下,学他的字。

傅雅雯开导董华:“搞写作,还是在基层,离生活近。”这位老编辑的话送到耳边,他记住了,且有所意识:乡村经验是记忆最深刻的东西,他的创作与农村生活的关系,那样紧,那样直接,那样不可分,写起乡间人物,才会这般贴心,这般倾忱。语不离宗,这宗,抽象讲,是千古文心;具体说,是表达对大地和村野的眷恋。他想将这深意用作品显示出来,用力写尽乡情与亲情,自知又是写不尽的。要而言之,一切笔墨,皆出于

衷心。

董华将笔墨用到养育他的亲人身上,在广阔田野的背景下,画一幅幅人物素描,《爷爷在天堂上边看着我》《奶奶,远去的慈爱》《我的“榆木疙瘩”父亲》和《长在妈妈的谚话儿里》这几篇,从家庭生活的记述中,透显人物性格深处含蕴的精神意义,根底还在风教德化上。他在爷爷身边长大,“就气质、秉性、胆略、能力而言,我觉得他就是另一个‘朱老忠’”!好一番丈夫风概!他看得清老人一生的做派:正直、克己、勤俭,由此生出无可改移的写作准则:“不欺世,不欺心;不让儿女担骂名,不给后世添累赘。一心只作良心文章。”他的创作,能守住平实自然的风格,其来有自。他清楚奶奶的心迹,体贴那份慈爱,心里发暖;他看出父亲“身为平民,人格是伟大的”;他认定妈妈虽然一字不识,而她那丰富的生存哲理、朴素的生活智慧、强烈的生命愿望,又让“我揣度着她,并将我的心与她的心靠拢”。爹给姓,娘给命,深怀反哺之情的他,为了孝亲敬老,只有寄意于文,倾怀吐胆。字字句句,滚热发烫,全是儿女心肠。

记忆叙事是董华的着力处。他这辈子,谨遵祖训:流辛苦汗,吃明白饭。久过这样的日子,心里不厌,笔上不丢。抒写中,他被一种情绪推着,叙往事,温旧情,心神飘飘,回到过去,忧乐悲喜也便有所附丽。师长、眷属、朋侪中,多拔萃出群者,他甚为推许,灯下挨个写,容貌姿态瞬时都到眼前,犹见一颦一笑。有了这样的人,中国文学的光焰不熄,华夏文明的火炬不灭。

董华多用短句,这切近生活用语的常态。人们平时说话,语短,入文必不会长。嘴上怎么说,笔下怎么写,看似容易,实不简单。汉语流变,梁启超的新文体打了头阵,胡适之的语体文跟着向文言的营垒攻,“说得出,听得懂,写得来,看得下”的大众语,纵马杀到,更壮了声势。从“言文分离”到“言文合一”,走了长长的路,白话散文的语言,也打磨得更为讲究。朝“白话照口语写”的方向上努力,董华在语感实践上的着意,是能够端量出的。凭着口语的长处,他把一种情绪倾注到表现对象那里,文章所呈现的笔致是朴秀的,是谐和的,是简洁的,是明畅的,也够亲切。

一边是山野,一边是城市。这里,那里,当间儿隔着的一程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在这路上,风朝雨夕,董华长成了老者。身处城乡筑起的情感空间,沐着阳光雨露,心竟一天天年轻了。有了这颗心,他能从平凡生活中发现人性的善,从这善中感受灵魂的美,从这美中体悟世间的爱,乃至洞见迁变的山乡、向前的社会,使文字牵萦着过往人事,不

肯离去。

寒去暑来,多少人疼他。一个疼字无限情!情到深处,闪闪的泪光中漾着笑,满腔诗意倏忽就激出了。抓在手里的笔,董华停不住,绵密的语词汩汩地淌,顷刻便是满纸,怀忆录一般把这书写成。我呢,展阅、细品,直抵作者本心。

第二八二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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