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里的乡村文化记忆

20210611期来自:湖南日报

张强勇

火把形状的庄稼,燃烧在丰收的季节。

麦子茎秆挺直,流苏般的顶穗,剥除柔软的外衣,紧实光润的籽粒嵌满其中。当它们铺满乡村的晒场、屋顶和道路,阳光和风使它们渐失水分变得金黄、坚硬。日子也是如此,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如谷粒从穗子上渐次般剥落,沧桑而又饱满。均匀摊晒着的麦粒,就像光阴凝结的一层月色。

这是农历五月的乡村。稻禾葳蕤,绿意盎然,只有麦子,生发成熟着的金黄。村民也有了短暂的休闲,便忙着春节后的一个重要的节日

样崇敬。

任弼时故居,湖湘乡下私宅,可比曾国藩故居,略逊。任公祖上乃清朝二品大员,任家书香世家,族中留学欧美大有人在。任公学优,乡学后入省立第一师范,与毛泽东是校友。任公是中共初立五大书记之一,留学苏俄。深记任公与我湘西前辈贺龙,一文一武,创建红色根据地。在我老家龙山茨岩塘,领导苏维埃政府,扩红征战,复兴军力,茨岩塘是红军长征最后的出发地。任公和贺龙,是红军长征的后卫。

任公是红色文化的主人翁之一,也是从清王朝到新中国的见证人,更是一位知识青年到革命者的典范。

任公命运有金,金色的梦想,金子一样的品质。他的骆驼精神,负重前行,铸成金子人生。

如果把历史拉近,把屈原拉到任弼时的大革命时期,屈子会不会是任公一样,成为一个有金色梦的革命者呢?

屈原有自己的理想国。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理想国,就是王的理想国。王者的梦和屈原的梦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政治诉求,从来不同,也不可能相同。屈原到了汨罗,他一定看见了麻石,那种坚硬的东西,它同楚王一样,喊不醒,叫不应,抱不热,啃不动。前有汨水,后有顽石。屈原的金色梦想和金子一样的心,久而为石,沉入江底。

而任公,他的梦想,他的政治诉求,与他的政党的理念,与人民的期望,是一致的。他英年早逝,他看见了他要的国家。

我想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个文学繁荣的时代。改革开放,公平正义,人的尊严,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成为一个时代的主题。

我们,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湘军的幸运儿,会师汨罗江。我们有过金色的年华。我们有金色的梦想。

汨水长流诗魂在,洞庭舟楫待奋力。

汨罗江

—端午节。在乡下老家,资水河畔,每年端午节,龙舟鼓楫,钲鼓喧鸣,彩服鲜衣,共斗轻使。男女观众或乘潮解纤,或置酒临流,或缘堤夹岸,骈首争观。太阳落山仍然不愿离开,蔚为壮观。

码头上商旅云集,江面上桅杆如云,舳舻相继,非常繁华。龙舟以一人擎旗,一人鸣钲鼓,数十人分坐左右以桨擢水,其行如飞。竞渡开始,惊涛涌起,击鼓声、跳龙头者的歌声、划桨者的呐喊声以及岸边围观者的喝彩声,

声浪交织。舟去而水痕久不能合。临江临河的乡村,龙舟竞渡整个五月“乡乡有之”,男女老幼也是倾村出游,周围数里几无驻足之地,河中龙舟、小船鳞次栉比,水中、岸上的欢声笑语遐迩能闻。

“人看龙舟舟看人,人行少处少船行。”五月初一龙舟下水后,每天便有好事者自发组织划龙舟,唱着龙歌、跳着龙舞,一齐挥桨训练。待到初五端阳节的时候大展身手。训练有素的划桨手会着统一的服装,在指定的水道,挥桨划舟。比赛时,岸上锣鼓大作,鞭炮齐鸣,龙舟舟首执旗者,在龙首和着划桨者的节拍,跳着龙舞,舞旗不停,大喊助威,同时会发出极为古怪的叫声。而在舟中击鼓者,更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双手击鼓,还要附和着跳龙舞者的节奏,击鼓助威,地动山摇。坐中的划桨者和着跳龙舞的节拍,踩着鼓点,一齐用力挥桨前行。及至胜负分晓,两岸观者掌声雷动,大声欢呼,直至夕阳西坠,尽欢而散。

过了初五的“小端午”,还有十五的“大端午”。我们称之为大端午,照例会有龙舟竞赛。人们在江面上赛龙舟,一天的狂欢还不过瘾,光赛龙舟还不够,又兴起划“彩龙船”,将人们端午的狂欢和兴致引向极高潮。

彩龙船由两艘较大的木船拼成,中间扎个戏台子,披挂红绸,非常好看。演员和乐手都是沿江附近的人,水平不高,但很认真,极为投入。他们没有报酬,也不计较报酬,平常很长时间的彩排和演练,就是为了这短短的几天演出。戏文是本地所谓的“拉花戏”,俗称“耍拉花”,一个曲子到底,唱词或偶尔有变化。一个旦角,一个丑角,两人在台上打情骂俏,逗台下观众开心。划彩龙船之先,总有好事者发起、组织,走门串户去凑钱,用作划船的开支。乡绅大贾们既好热闹,又好面子,鲜有不慷慨解囊的。

彩龙船划起来,节日的气氛达到了高潮。说是“划”,实际上是撑。船头船尾各一人,撑着长长的竹篙,船在平滑如镜的溪面上缓缓前行。听到锣鼓点子和鞭子炮的声音,人们纷纷涌向河边。船经过的地方,游人如织,爆竹如潮。人越多,爆竹越响,船上人吹拉得更起劲,唱得更欢;丑角的跟头翻得人眼花缭乱,旦角的身段摆得人意乱神迷。

天,渐渐黑了,一轮圆月从柳梢头跳到溪面的上空,白日的繁华歇息了,白日的喧嚣歇息了,从初一到十五的狂欢也将歇息了。在“送”了龙舟之后,彩龙船也要被“送”走。当这个盛大节日的大幕落下之际,彩龙船,这个端午的主角,就要向它的观众们谢幕了。

它亮着几盏红灯笼,光艳逼人,新娘子般地从水竹丛上、从柳烟深处,款款而来。没有锣鼓,没有丑角,只有盛装的旦角,轻舞水袖,咿咿呀呀的曲子伴着悠扬的胡琴,随着溪水一同荡漾。忙了一天的生意人,踩着满地的炮屑,手上拿着一只蘸满糖的粽子,坐在自家的门前,享受这难得的清闲。人们不再是挤着看船,而重在听戏。行家里手,则坐在门前的板凳上,手扣扶栏,一板一眼,沉浸于悠闲自得的慢板里。溪面上的船,载着孤独的旦角儿,在灯光和月影的婆娑里,极慢极慢地向麻溪与资江交界的河口漂荡。最后,悄无声息地于某株弯柳下靠了船,熄了灯火。两边街上的人,慢慢散去,惟有那进入了戏文的极少数几个,久久不愿出来,痴痴地望着河心的一轮冷月,拍遍了自家门前的栏杆。

“楚人悲屈原,千载意未歇。”“五月五,吃粽子,赛龙船,过端午。”简洁话语,千年习俗,成为照亮乡村的风景和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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