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稻田的红色基因

20210604期来自:湖南日报

吴昕孺

赵宇

—“思云馆”三字是他亲笔题写,这房子也是他亲自建造的——贴山而立,简陋得仿佛想要缩进山里面去。他还在门上撰写了一副日后不知影响多少人的对联:“不怨不尤,但反身争个一壁静;勿忘勿助,看平地长得万丈高。”望云思亲,望云亦养心,居丧如同修行。当从这里再度出山的时候,他的胸襟、格局和气度就完全不一样了。

同治三年,九弟国荃攻占东京,“三千里长江上下,无一不挂曾字旗”,曾氏兄弟风头一时无两。国荃意气飞扬,踌躇四顾,不料兄长一面上奏,让国荃辞职返乡,一面裁撤湘军,自剪羽翼。国荃满腹怨诽,一肚牢骚。为了安抚最疼爱的九弟,他在这一时期写了大量的家书,其中一封写道:

“吾辈所可勉者,但求尽吾心力之所能及,而不必遽希千古万难攀跻之人……不若就现有之功,而加之以读书养气,小心大度,以求德日进、言日醇,譬如筑室,弟之立功已有绝大基址、绝好结构,以后但加装修工夫,何必汲汲皇皇,茫若无主乎?”

哦,原来他并不反对建大房子,而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把一座“富厚堂”修筑在自己心里——富以学养,厚以德行——这样,战功赫赫时方能想到倚天照海,穷愁潦倒时亦不会失去流水高山。

那一整天,我在富厚堂喧嚣的人群中看到的都是孤独的事物:平静的老井、干涸的水缸、无人安坐的椅子、落满灰尘的楼梯、仿佛刚刚挽起蚊帐的旧床……它们似乎在心照不宣地等着一个人。

是的,富厚堂用多得数不清的天井和庭院向天地山川敞开自己,坐北朝南,牵东挽西,却屏蔽了浮华,收敛起声势,蕴蓄着一股绵绵不绝的古雅苍寒之气。

这个院子唯一让主人满意的是藏书楼。藏书最多时达30万卷,为中国最大的私家藏书楼,也是府中最为打眼的建筑群,掩映在东边一片深茂如海、浓阴匝地的山林里。那里,古樟高耸入云,枝叶繁密仅可透风,连雨都漏不下来,裸露的树根像一只紧紧抠住大地的巨掌,让人在宁静中感受到一种不动声色的伟力。

藏书楼有三层。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能上到二楼。书早已不存于此,仍有不少空空如也的木质书架,像一副副“灵魂的骨骼”,饱经沧桑,看上去那么脆弱,不堪重负,但每一个条格、每一块木板,都散发出幽幽暗光,不经意地吞吐着沉郁如铁又轻灵如烟的书卷气。我觉得它们是满的,从来没有空过。

一整部中国文化史囤积在这里,哪怕将它烧成灰烬,那灰烬里也有无数束光,那气息里也有无数个梦,何况这楼宇轩昂依旧,深邃的回廊、曲折的过道、通透的百叶窗,被素蟫灰丝永久占据的角落,随意涉足、观摩,都能感知到文明婴孩般的奇妙心跳和母语越过千年的悠长叹息。

现在,上二楼的阶梯都被封了。这是对的。行旅之人,一旦成为大巴车里的“游客”,多半就闭塞了心智,他们手脚太重、声气太粗、欲望太盛,倘若悉数涌入藏书楼,这个历经百余年的斯文之地如何吃得消!

恰逢周日,好几台大巴运来不少游客,包括我们。游人如流水,从这间房流向那间房,从这个院流到那个院。我先去了藏书楼,待那里人潮汹涌起来,便往后山走。山上也是人声鼎沸,我又下山,摸索到了堂后走廊,那里一根根披着青苔的石柱和因剥落而显得伤痕累累的墙壁,对游客没有吸引力。人之鲜至处,往往能看到时光的真面目,它或许能还原某种现场,哪怕那现场只是近乎梦境的虚幻。

站在曾氏兄弟母亲卧房的后窗下,我悄悄朝里探看。那个读书笨笨的少年,那个毛病很多的青年,便闪入眼帘。慈颜在上,他决定像蛇蜕皮一样让自己涤旧生新,即使科场得意,他也毫不留情地闭关翰林院,埋首苦读,将诚意、恭敬、谨言、静心、有恒作为每天的功课……不觉间,我来到富厚堂东边的思云馆

它其实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故居,因为它的主人从没在这里住过,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它一眼。当然,他不会不知道。同治六年二月,富厚堂竣工,督办此事的四弟国潢向他报喜,他闻之“深为骇叹”“忧灼曷已”——富厚堂修建耗费了七千串钱。奢靡乃士宦之恶习,他曾誓不为之。“何颜见人!”这难道是他再未踏足桑梓的隐痛?

“富厚堂”是他的手迹,却非他题写,由后人集字而成。“富”写得最宽,也最别扭和支离,应该是他很不喜欢写的一个字。“厚”中飞出一把匕首,不除妄念无以成宽厚,那一撇蓄足了劲道,挂在门额,足以警示。“堂”缩得紧紧的,像一个正直而谦恭的儒士,在向来宾们鞠躬致意。

平心而论,作为一座“侯府”,富厚堂称得上庄敬而朴素,顶多是低调的奢华。这座占地4万平方米的明清回廊式建筑,一点也不唐突周围的环境,它背后的鳌鱼山和前面的水塘均呈半月形,富厚堂因了这山与水的簇拥,宛如伫立在一轮满月中的广寒宫。你也许会觉得奇怪,它如此宏阔浩大,屋前竖立着巨幅“帅”旗,却丝毫没有官府气、军营气,一张窄窄的门,像张开的欲言又止的嘴,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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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庆国

蔡力峰

邓德林

一阵风从狭窄的坡道豁口处吹下来,向上延伸的小径两旁的箬叶被吹得簌簌作响。远处,在迷迷蒙蒙的雾霭之中,绵延的明碧山褶皱出一条游走的脊脉,矗立脉肩的纪念碑如巨人般俯瞰山下,向世人诉说着过去的往事。

明碧山位于华容县东山镇,面积近30平方公里,北望长江,西连桃花山脉,以山势险要、树木葱茏闻名。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明碧山成为湘鄂西最早的革命根据地,众多志虑忠纯的湘鄂儿女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播撒革命的火种,谱写了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

在明碧山脚下的拗口处,蔓延着一片低洼的稻田。新生的秧

苗伫立在浅浅的水湾中,颔首低语,轻轻摆动,自由地享受着山地带给它的无尽宁静与滋养。在纵横交错的稻田之中,一块面积仅7亩的稻田静静地偎依在东边犄角上,和其他稻田一起享受着岁月的和风煦雨。

这块在华容县东山镇红烈村9组的稻田,有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石二坵。它与世上所有稻田一样具有着稻田的物理属性,春耕秋收,稻熟米香。然而在它的背后隐藏着一段腥风血雨的往事。

1931年9月25日,这是一个让人痛彻心扉的日子。“石二坵惨案”就发生在这一块狭小的稻田里,孽生出一个惨绝人寰的悲壮往事。

1931年,国民党反动派对明碧山苏区发动疯狂的第三次“围剿”,妄图对红色革命政权赶尽杀绝。9月25日清晨,白匪军团长唐伯寅纠结华容县团防局、铲共义勇总队1600多名反动武装,气势汹汹地疯狂扑向明碧山,漫山搜捕,枪鸣刀舞,肆意叫嚣着“岩巴也要过三刀”,一定要扑灭红色的革命烈火。他们将赤卫队一区副队长黎镜堂、贫农团长黎白等48人凶狠地杀害在山岭树丛之中。中午时分,这些杀红了眼的暴徒将明碧山下289名妇孺老幼集中驱赶到明碧山下的石二坵,用机枪、马刀、梭镖等将这些手无寸铁的革命群众一一杀害。

289个鲜活的生命,被毫无人性的国民党反动派残忍地杀害。一个人倒在稻田中央,两个人倒在稻田中央,多米诺骨牌般,一个接一个的烈士先后悲壮地倒下。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害怕敌人的屠刀,更没有交代出一个革命者的名字。血流成河,鲜血染红了稻田的每一寸土地,渗入稻田的土坯之中。

石二坵血泪模糊,这一段惨痛的历史永远地镌刻在稻田之中,成为亘久无法抹去的沉痛记忆。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面对肆无忌惮的剿灭,明碧山的革命烈火不仅没有熄灭,而且将革命的火种播向整个湘北地区,直至燃烧到全国各地。何长工、蔡协民、张树芝、方之中、朱绍清……一个个革命者从湘北大地,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驶向更加广阔的革命远方。

不管时代怎样变迁,石二坵的稻田还是那块稻田,沉默,厚实,坚定,经历岁月的风霜雨雪,从容地迎接着季节的轮转更迭。在石二坵这块稻田上,它的生命早已被鲜血铸就,成为一个个革命躯体的承载者,传承着红色革命的基因。这是一块稻田的悲怆往事,也是这块稻田生生不息的根脉源泉。

2021年春暮,我行走在石二坵的田垄上。一阵春雨刚下,稻田里新插入的秧苗绿意盎然。田垄上软泥带着青荇,脚跟立足土地之上,不由自主地感受到来自稻田深处的绵绵红色气息。

山脚下蜿蜒着一条宽敞秀丽的乡镇公路,一直向北延伸至浩渺的长江,清波荡漾,风光秀丽,一个快步发展的新东山昂首屹立于湘北地区的北门户。2017年,东山镇跻身为第五届全国文明村镇。2019年,全镇全面完成脱贫攻坚任务。明碧山下,一栋栋黑瓦白墙的安置小区,呈现出一派祥和安宁的美好画面。明碧山茶叶、桃花山土鸡蛋、东山皱皮柑、华容稻以其独特的风味品质,推进了农业产业发展的新变化。火力发电站、煤炭铁水联运基地等一批生态能源产业应运而生,成为小镇经济发展的加速带。

石二坵的7亩稻田,依然是那永恒不变的质地,欣然地见证着新时代发展天翻地覆的变化。

石二坵稻田的种植者老季,几十年如一日厮守着稻田。他说,分田到户后,田里的庄稼一直长得好,是我们丰衣足食的粮仓。

老季的目光柔和地圈定在石二坵的稻田上,透露出对稻田的一往情深。在这块充满红色基因的稻田上,一个新的时代正昂首阔步迈向更加辉煌的未来。

凤凰吟

张朝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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