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墙上的亲情
马贞元
外祖父离开我们已经有些年了，可是他的那扇老土墙还在，他对我的关爱连同刻在老土墙上的字，还在。
那扇老土墙好像从我记事时起，就已经很旧很旧了。墙面上有的地方石灰早已整块脱落了，有的地方只是掉了一小片，斑斑驳驳，破旧不堪。可就是这样一扇墙，却是我眼中最耐看的画，移步换景，百看不厌。我每次去外祖父家玩，总是喜欢盯着那扇墙看。看着看着，那扇墙上出现了各种图案，换一个视角，又会变幻成另一些图案；有时甚至是动态的画面，似万马奔腾，扬起滚滚尘烟；又似鹤立鸡群，笑傲芸芸众生。我每次盯着那扇墙，都能看上很久很久，有时自言自语地比划着，费心揣摩着所看到的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画。因为墙面的石灰继续脱落，每次去的时候，若还能看到上次所看到的画面，竟然能高兴得手舞足蹈，好像是什么宝贝失而复得。但是大多数时候，我看到的已经是全新的画面，它们同样也能令我欣喜不已。
若有些日子没到外祖父家去，心里就空落落的，总是在牵挂着什么。不知道是牵挂着外祖父，还是那扇墙；抑或兼而有之。因为每次去，看过外祖父，我就马上去看那扇墙有什么变化。若有一样没有看到，我就会怅然若失。有一次我去外祖父家，他老人家正好到山那边的亲戚家去了，因临时下雨交通不便，晚上便留宿在亲戚家。所以那次，我只看到了那扇墙。可是因为牵挂着外祖父，我盯着那扇墙好长时间，也没看出平日里那么美妙的画，只是一味地站在那儿发呆……大脑一片空白。那些美轮美奂的画究竟哪里去了？此时，它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扇破旧的墙而已。外祖父不在家，我就一直在想着他、担心他，小小的心里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觉得什么都不好玩了。只有外祖父在家时，我才能够心无旁骛地张开想象的翅膀，在梦幻的王国里尽情翱翔。
外祖父是很有智慧的人，他的言谈总是充满哲理。他经常利用生活中的一些事例教育我。比如有一次，在大柴灶上烧饭的时候，我在灶下帮忙往灶膛里添柴，外祖父走过来，抱我坐到他的腿上，用火钳把柴火掏空，叫我看和刚才没掏空的时候，哪个火大？我很好奇为什么柴禾还是那么多，掏空后火怎么就大些呢？外祖父就耐心地向我解释了家乡那句老话“人要忠心，火要空心”的意思，翻译成读书人的语言，即，人必须与人为善，才能立足于世。
可是，上学以后，我就不能经常去外祖父那里了。但是只要能抽出一点点空，我就去看外祖父和他的墙（其实更是我的梦幻之墙）。每次去了，外祖父都要和我说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如，做人要有志气，学生要努力学习，不能骄傲自满，会做汽车还要学做轮船，会做轮船还要学做飞机……我每次都很虔诚地在听，而且觉得听慈爱的外祖父讲话是种享受。虽然觉得很多事我也做不到，但是能坐下来认真听，至少也能说明我有积极向上的决心。当然，很大程度上也有哄老人家开心的成分吧。
为了证明我很有积极向上的决心，在外祖父的那扇墙上，我笨拙地用铅笔刀刻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字，以督促自己努力学习，也想向外祖父表明我的决心。后来，等我学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才知道我幼稚地刻字于墙上的做法，和当年鲁迅刻“早”于桌上，如出一辙。只不过鲁迅后来成了名人，而我不是。后来，我上高中、上大学，越来越没有时间去外祖父那里了。刻在墙上的那几个字和那些变幻无穷的印象画，渐行渐远，退到记忆深处，越来越模糊了，直到我自己再也想不起来了。而外祖父的情况，我也只能在偶尔回家时，从母亲那里了解到一些，知道舅舅他们一直很孝顺，他老人家过得很好，我就深感欣慰。可我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想去的时候，拔腿就走。长大了，有太多的顾虑和羁绊，有太多的不自由。因为忙于生计，也渐渐顾不上对外祖父的牵挂了，更别说小时候对外祖父的种种承诺。依稀记得，外祖父腰痛的时候，我说过长大了要当医生，一定要治好他的病（事实已经不可能）；外祖父干活回来，累得筋疲力尽，我看了很心疼，也承诺过外祖父，长大要挣许多钱给他，不要他再这么辛苦，可事实上我却是自顾不暇，还经常害他为我担心；外祖父上山砍柴，刮破了衣服，我也承诺长大了要给外祖父买好多好多好衣裳，就连这点我都没做到……我总以为，等哪天我有钱了，就可以孝敬外祖父了。可是这一天没等到！我一直没有钱，而外祖父一直在变老，我一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直到有一天，突然听到外祖父不在了!他老人家竟然不在了！我这才意识到我再也没有机会哄外祖父开心了，没有机会了！我唯有失声痛哭……
和外祖父相处的日子里的点点滴滴，一幕一幕，在心里一遍一遍重演。原先沉睡的记忆突然间全部苏醒了！我突然想起了那扇曾经令我无比痴迷的墙，我很羞愧，我差点把它忘了；我更羞愧，我差点连外祖父都忘了。我忘了或是故意想不起来对他的承诺，虽然他老人家从没有把我的承诺当真，总是在夸我懂事之后，一笑了之。可现在，我还是很自责，好像背叛了自己的良心。
我要去看看那扇墙，去寻找童年的时光。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到？
循着旧日足迹，寻找记忆中的童年……
那扇老土墙还在，只是墙面已是成片的小黑点，几乎已经看不出石灰脱落的痕迹，更看不出昔日变幻多姿的画面了。我用手轻轻摩挲着那扇曾经让我无限痴迷的老土墙，内心杂味纷呈，感慨万千。可是，老墙无语，静默在风中，我甚至都听不到它的叹息。它更像是一个超然物外的智慧老人，对像我这样的世俗中人的种种无奈和艰辛，已经见怪不怪了。我一遍一遍地用手摩挲着老墙，想找到属于过去的什么，以慰我对外祖父的思念之情；又像是对过去的告别。毕竟，外祖父和他的老土墙只属于我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而那个时代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留给我的是丝丝的甜蜜和幽幽的感伤。
我准备离开老土墙，转过身，见舅舅正站在身后，惊问他什么时候来的。舅舅沉默着走到墙边，然后慢慢给我讲了一件事。前几年，舅舅准备拆除这扇墙，可是外祖父不答应。不为别的，只因为我刻的那几个字！我惊愕，继而潸然泪下。舅舅问我还能不能找到那几个字。我惭愧刚才一直在看，可是没有发现。舅舅说，你忘了在哪里，你外公就能准确地说出它们的位置。舅舅用手一指，就在这里。我擦擦眼睛，靠近再靠近，脸差不多就要凑到墙面了，才隐约看到一点字的痕迹，用手已经摸不出来了。经年的风吹日晒，已经模糊了它们的轮廓。为什么外祖父就能准确地知道它们的位置呢？况且，那只是几个幼稚拙朴的刻字，又不是名家大腕的墨宝，有什么值得保留的呢？可外祖父却为了保留那几个字，而不允许拆除那扇墙！世上还有什么，比有人如此牵挂着你、如此小心地呵护着你童年的记忆，更让人温暖感动的事啊！
想想这些年来，我一直像个无根的浮萍。风吹时，漂一阵；雨打时，漂一阵。对于外界的一切，我无从把握；甚至连自己的生活，我都无法掌控。很多事，我都力不从心，包括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经常来看望外祖父。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建筑丛中，看不到岁月变化、季节轮回，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无根的萍，在时代的大潮中，随波逐流，身不由己。我甚至都没有时间停下来，等一等疲惫麻木的心灵！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渐渐迷失了自己……
可是现在，站在老土墙的面前，我突然有一种找到了根、找到了心灵的家园的感觉。长大以后，那种日渐强烈的心灵上无依无靠的不安全感，在这个时刻，在外祖父的老土墙面前，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心灵的慰藉和亲情的温暖。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在亲情浓郁的时光里，在外祖父的庇荫下，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在外祖父的老土墙面前，我找到了那种感觉，再次感受到了被亲人牵挂和呵护的幸福，内心感到无比的踏实和满足。
原来，我的生活一如从前，变化的只是我自己的内心感受。时光仍在，亲情永恒！
当我就要离开外祖父曾经生活过的家，走出院子，在院门口依依不舍地驻足回望的时候，我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将永远属于过去，将永远只能在记忆中温习、重演。在没有外祖父的日子里，舅舅他们也搬到了城里，这里已是人去楼空，我甚至再也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也更没有时间再到这里来了，或者说，即使来了也只能徒增伤感。所以，我想把这里的一切全部装进心里、珍藏在记忆中。我贪婪地用目光一寸一寸记录下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最后定格在那扇老土墙上！而我也只是远远地望着老土墙模糊的轮廓，终是没有勇气再次走近，怕难以割舍、不忍别离……
我终于狠狠心，转身离去。大步往前走了几步，又心有不舍地一再回头张望。泪眼迷离中，只见曾经承载过我无数童年欢笑的小小的山村院落，此时已是西风残照，衰草凄迷；而外祖父的老土墙仍然伫立在无形的风中，在柔和的斜阳映衬下，像一位智慧老人，在不老的时光里，诉说着无边的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