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

20210519期来自:齐鲁晚报

立夏那天,山峦清晰,空气如洗,葱绿植物的气息把人的肺叶一层层打开。泥浆水在弓腰乡人们的趾缝间柔软地滑动,乡人们把一株株秧苗安放在泥土深处。一只白鹭盘旋在秧田上空,它“啊啊啊”地叫着,驻足停顿在秧田旁一棵槐树上,打量着秧田里插秧的农人。这是村子里的潘驼背儿发在老家微信群里的一段视频。

潘驼背儿被大家这样称呼,是因为他背有些驼,走路呈弓状快速前行。这个称呼没有对他不尊敬的意思,村子里的人这样唤他,反倒更亲切了。潘驼背儿是我老家村子里建的一个微信群的副群主,群主是退休的村主任老吴。老吴之前有过慎重交代,他说,潘队,平时要是我不在,就全权委托你管理好微信群,行使群主的职责。于是,潘驼背儿在微信群里兢兢业业履行职责,到处拉老乡进群,一些不听招呼总在群里贴“狗皮膏药”广告的人,被他再三警告后依然我行我素的,潘驼背儿果断将其踢出。乡人们通常在群里一片欢呼,于是潘驼背儿发红包感谢。老乡们在群里感叹,赞扬潘驼背儿管群有方,一定要维护好老乡群的严肃性。

潘驼背儿以前是老家村子里一个生产队的队长,“潘队”是老吴对他一直以来的尊称。老吴还在村主任任上时,有一次带着潘驼背儿来城里谈一件村里招商引资的事,那天我作陪,在宴席上老吴依然叫潘驼背儿为“潘队”,在座的有人偷偷发笑。宴席散后,“潘队”嚷着今后在这些场合不要叫他的职务了,很丢人的。老吴一拍桌子,发火了:“潘队,你别拿小组长不当干部,你那个小组,260多号人呢,都归你管。”我也安慰潘驼背儿说,潘队,我们单位也才七十多号人,没你管的人多。潘驼背儿望了望老吴和我说,好,我不辜负你们的希望。

前年,老吴从村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潘驼背儿也早不当队长了。这些年来,村里的人陆陆续续进了城。老吴建议说,建个乡人们的微信群吧,总得有个地盘供大家聚聚。两年多来,这个群的人添加到了340多人,村子里几个外出创业有成的老板也进了群,一到重要节气,这几个老板就发大红包庆祝。

我是被老吴拉进老乡群的。这些年,我进进退退了好多群,主要是嫌吵,看多了容易分心、走神。从老家进城三十多年,我吞下了不少东西独自消化,感觉心有时也变得坚硬无比,但乡情依然让我敏感而脆弱。微信群里乡人老刘发的那口老水井的照片,水井被枝叶覆盖,用手捞开后,绿幽幽的水,恍然中能照见一个村子的岁月,井是老家最深情的眼睛。还有村人宋老三从城里回老家时发的几张图片,他拍了九道拐山冈上的松柏树,铠甲似的树皮让我眼前浮现出乡人皲裂的老手。山崖上那块凌空突兀的石头,已经没有我童年时看到的那么庞大,在岁月的风声中如老去的祖母一样瘦弱下去了,但它依然在村口翘首张望回家的人,它是乡人们的路标,也是悬在心上的一盏老油灯。

农历二十四节气的天光雨露,在这个老乡们的微信群里闪烁。一粒种子在春天出发,到秋收时节隆重登场颗粒归仓,一只吃桑叶的幼蚕由蛹化蝶,四十多天的生命旅程让人想起匍匐在大地上的农人辛劳的一生。今年春夜雨水里传来的第一声雷,也在清晨的微信群里播报了。如果不是在群里听见,在雨水哗哗声中酣睡的我其实已错过了那晚云层里传来的雷声。乡人们发送的信息,让我保持着对季节的眺望、对劳动的崇敬、对故土发酵之后的想念。

老家的微信群,依然也是一个江湖。在群里“晒”的人、事,有时也免不了炫耀与显摆。来城里买了别墅的秦哥,他发出家里豪华阔绰的装修图片,还有用虫草泡的酒、刚买的豪车。不过老乡们也没啥嫉妒心,给他点个赞,有人还说想喝上一口酒,秦哥豪爽答应,留个地址立即送出。去年群里发出为一个突患疾病老乡捐助的倡议,秦哥当场就捐助了1万元。

通过微信群,乡人们建立了与故土老家之间脐带一样的联系。在城里的老乡们时常聚聚,或邀约一同回乡,让山野草木空气填补那颗嗷嗷待哺的心。今年春天,我爸我妈也被老吴拉进了群里,他们整天注视着群里动态,俨然是村口值守的哨兵。我爸感叹说,哎呀,这里又是一个家了。我妈看见老乡们发出的新鲜蔬菜图片,就贴近手机屏幕用力去嗅一嗅,一颗心已腾空而起,飘落到了老家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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