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新作

20210604期来自:福建日报

土狗子

泮 境

□苏怀可

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写道:“村庄是有边界的,那里有着人和牲畜,阳光和风,活计和死亡,麦子,苞谷,鸟。”泮境如斯。泮境的风是自由的,草是自由的,山林是自由的,仿佛这片土地的万物都没有既定边界,野蛮生长,除却人。“山的那头是什么?依然是山。”重山,是泮境人对村庄的既定印象,而这份始终存在、没有前因的结论,往往决定着一个人生命中最初的渴望:远方。

他们说我是“城狗子”,就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可我不觉得,上学时光我总有两个月在泮境。

我记不清泮境的长相,却记得清味道。那里生活着成千上万的野草,野草会大口呼吸,所以很好闻,像清朗的少女,混杂着稻谷和露水。晨起你要是有机会闻到,总是要忍不住多深吸几口的。但少女长大了,开始向往城市,稻谷变荒草,溪流变污水,万千风姿。成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需要付出一点代价,这代价足以让泮境家长惊觉当初那未经世事的少女模样最是动人。于是污染被制止,荒田复生命。我是没办法成为纯正的“城狗子”,总是忍不住去做“土狗子”,正如泮境定会寻回那清朗味道一样,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稗 子

稻田升起的风裹挟着谷壳在长街奔走,秋天到了。

秋天意味着丰收,而对于大姨来说是高密度劳动的开始。女孩是没有理由可以读书的,特别是在生产大队按劳动力算工分的年代。但天意使然,陪着邻居开学注册的大姨竟直接坐进二年级的课堂,而求学历程最珍贵的部分是她初中辍学八年之后重返课堂。据说,人体细胞每七年会完成一次全面的更新,过往所承载的细胞记忆便会尽数变淡,而辍学八年里大姨对知识的念想并没有变淡,反而显得愈加浓烈,像稻田里无法除去的稗子,生了根,怎么斩也斩不断。稗子,是农田里需要拔掉的杂草,大姨这份与村庄格格不入的执念,只有稗子才能心意相通。大姨做到了,扎根在了省城。但是我知道她离不开城市,却忘不了村庄,就如再野蛮的稗子,依然重重扎在养育它的稻田之中。

木 凳

泮境河是温顺的,只在土地庙前打一个弯,绝不多打一个折。

温顺的河流不容易生气,也就那样顺着河道自由漂泊,直到它遇到1996年的连绵阴雨,终归忍不住爬上堤坝。那时候,爷爷还有力气把印着他名字的木凳挪到二楼避难。爷爷的性格不似泮境河,过年希望子女都围绕在身边,却倔强地不肯开口,然后混着大年夜的鞭炮声对电话发着听不清的脾气。好不容易来到福州调养身体,却倔强地要回家乡,然后在奶奶搀扶下走出子女家门。老先生看起来什么事都做得雷厉风行,直到失足跌倒。人的身体是能感知心灵的,久坐在大厅让爷爷能看见和能记住的东西渐渐变少,海马体的退化让他记忆慢慢消失,就像渠水堵塞的稻田,再也没有新生的稻谷,他开始倒叙往事,而往事的尽头是家。在还能分辨呓语的日子里,爷爷嘴里重复的,是泮境。如今爷爷已经住进老年公寓,唯一熟悉的是那把木凳,只是这次,爷爷没有这么大的力气搬回家了。

万物都没有既定边界的泮境,却困住了生在、长在、活在那片土地的人,即使无法卸下重山,它是来路,亦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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