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地 倭瓜花

20210605期来自:吉林日报

我是被奶奶藏在土豆地里躲过第一次上学的,那年8岁。

那年秋天,妈说你得上学了,都多大个人了还成天在家淘,总当孩子头儿啊。回头又说,杨老师说了,亲自教你。于是,我就上学了。刚开始,新鲜,小伙伴们都来了,觉得挺好玩。几天就够了,还得起早,还得挺胸抬头坐着,还得写作业,还得这还得那……这有什么意思呢?说什么也不去了。妈就掐我,掐得生疼,钻心疼,疼我也不去,拿笤帚打,打也不跑,反正就是不去。奶一把抢过笤帚,说你别打了,他不愿意念就不念,将来能认得自个儿名就行呗,我还没名呢,不也一辈子。快中午的时候,杨老师来了,没进院就大声喊,老赵大嫂,小风回来没?我正在园子跟奶压水浇葱池子,一听见喊,奶一把把我搂到身后,快藏起来。我慌了神,往哪藏啊,奶?找不到地方躲,一园子平展展的绿,只有墙根儿的一圈向日葵比我高,井沿儿前是秫秸障子,障子缝能钻进猫,躲不了人。奶说土豆地。我一溜烟钻进土豆地的垄沟里,压倒好几棵土豆秧,蹭一脸汁,感觉屁股好像没藏住,又往土里使劲拧了拧身子,恨不得变成土豆,还把脑袋上的叶往头上又盖了盖,竖着耳朵,大气不敢喘。阳光从土豆秧上面漫过来,好像个绿色的笼子。夏天晌午,土地热得烫肚皮,腾腾的热气往脸上扑,土腥味卡在嗓子眼里苦涩苦涩的,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全身都湿乎乎热燥燥的,很新鲜。我忽然想,要是把我栽土里,浇上水,能不能也发出芽?那是我第一次思考人和土地的关系,生命的哲学竟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离奇,这恐怕是小学一年级学不到的。不一会,妈跟杨老师从屋里出来了,杨老师一边走一边跟奶打招呼,一个人干活呢,婶子。奶紧撵着往园子外赶,他杨老师啊,不干哈,中午在这吃吧,我刚割的韭菜。

妈指定不会出卖我,我确定。因为不管我在外边惹多大祸,妈从不当外人面教训我,但过后可就难说了。那时候的农村妇女八成都是这么教育孩子的。奶就是,每次我淘回来,后面通常跟着个鼻涕孩,哭咧咧地上家告状来了。看见我奶,嚎得就更起劲。大奶,小风打我。奶赶紧摇晃个小脚过去哄,哎哟哟,不怕不怕啊。回头告诉你妈,看奶一会不掐死他,大奶给擦把脸,这大鼻涕都过河了。好歹把小伙伴哄回家,回头把我的事也忘了。妈说你就惯吧,看将来出息个啥!说完恨恨地一眼一眼剜我,剜得我抬不起头,只顾埋头吃饭,咸菜也不敢夹。奶就一个粒一个粒地往我饭碗里挑豆角的豆儿,豆子又香又面,一盆菜数它最好吃。奶说:“我老孙子将来娶媳妇给奶生重孙子呢,是不是老孙子?”

奶就是这么教育我的,她的人生知识仅限眼前这么点事。啥叫出息?开春抓的猪羔入冬长成大半达子壳郎,出息了;谷雨前后一场透雨,一池子韭菜小葱全出息了;老王家的黄毛丫头嫁出去立马出息了,头是头屁股是屁股;跟二姐来家个同学,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看得人家不好意思,走了。问妈,二丫头领回来的是谁呀?树枝,凤贤家老大。呦呦呦,长这么高了,这上哪认去。出息这样,这孩子也不说句话。回身告诉我,可不敢忘了你凤贤姨,小时候你可没少吃人家奶,你凤贤姨自己老丫不喂,撂下,奶你。

奶特别在乎人丁兴旺,连家里院子跑的鸡鸭鹅狗猪都是她的宝贝,她说,那都是扑奔咱家来的生命啊,没有这些玩意儿日子怎么能过得起来呢。听见当年的小公鸡站在墙头上哑着嗓子学打鸣她也眯着眼乐半天,又是新的一年,六畜兴旺啊。为此,奶乐意一刻不停地干活,馇猪食,剁野菜,喂大鹅,圈鸡,放鸭。我总能看见她的背影像鸭子一样拽扯拽扯地忙,实在累得不行,萎在柴禾上坐一会儿,手罩着额头,找太阳,看日头爷走到哪了。

奶喜欢那些有用的花,蚂蚱花,黄瓜花,倭瓜花。春天,找一个露底的搪瓷盆装土,撒一把花籽,摆井沿儿上,或者干脆把籽种墙头上。浇地时顺带洒几瓢水就养活了,开得满盆满墙头

都是蚂蚱花,红的、粉的、黄的,花不大,特显眼,疯了似的旺,院子里的茄子辣椒黄瓜豆角还没囊喷儿,日子先给它们热闹起来了。有时趁蚂蚱叶嫩,她也摘一把,按水桶里涮涮,蘸酱吃,水灵灵、甜滋滋。花开败了,茎叶割下来喂鸭子,喂大鹅。倭瓜花,小喇叭似的,娇黄娇黄。她把先开的花揪下来给我,让我去玩。这么摘了不白瞎吗?不白瞎,先开的都是谎花,啥叫谎花,谎花坐不成蛋儿。几场雨下来,找个响晴的天,她拿秫秸编一个个脑袋大的圆篓,支倭瓜下面,把吊在瓜秧上的大花倭瓜托住,得托到霜降才吃呢,别塌底烂咯,也省得瓜把秧坠折。

奶的斜襟大袄是旧时的式样,这款式一直陪她到死,斜襟袄,抿裆裤。我就是在这样的怀抱里长大的。那扣子的模样,她身上的体温,护佑着我。奶什么也没教我,我记住的只有这些。那扣子是她自己一个一个袢的,布扣子,这手艺不知道现在还有谁会。那大襟上的味是这家屋里的,也是院外的,是灶台的,也是猪圈的,是一年四时全部的味道,也是我童年的全部气息。妈给她做过几次新式样的衣服,她不穿。不知道在她的心里老款式意味着回忆还是纪念,我从未问过她的身世,那时候也不懂这些。但有时会听见妈问,你哥给你拴那架马车呢?奶坐在小板凳上烧火,不搭言,像说的是别人。灶膛里的烟呛出来,迷了眼,火烤得人张着嘴直躲。问得生气了,就拧扯拧扯出去了,猫腰上鸡轱辘里摸出个鸡蛋,还热着,蛋皮儿上沾着一丝血,冲阳光眯着眼睛照,照出一脸笑容。乐意搭茬了,就说,车换小米了,马给野牲口叼去了。当年我们小,自己还得她们照顾,后来我们长大了,四散了,知道日子的不容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孝是什么呢?它就是普普通通的生活。以前不懂,懂了,自己也老了。

那年起土豆,奶叫我给杨老师送去一筐,那两口子是知识分子,不会种地。她说你杨老师其实知道是我把你藏起来了。摘倭瓜,她叫我给凤贤姨抱去俩大的。她说你看看你媳妇长啥样了,她家老丫是我给你说的娃娃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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