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 政
到过我们家的朋友都有一种感觉，乱，堵。他们经常在考察之后说，你们的房子并不小啊，就是东西太多了，是东西在跟你们争空间。这是个浅显的道理，我们何尝不懂？而且，我们自己的感受应该最深，也曾无数次地下决心，扔！把那些“没用的东西”扔掉！但是，最后总是在挑选与抉择中软了下来，扔什么呢？扔哪一件呢？什么是“没用的东西”？
一个朋友推荐了美国人的一句经验：凡六个月没用到的东西，立马扔掉。
是真的吗？我试了几次，不管用。不要说六个月，在我们家，超过六年没动过的也大有东西在，但还真扔不掉。那些书，有的十几年都没翻过，但你能保证它就不会被用到？那些老杂志，一直捆在那里，但就冲着十几年一期不缺你就舍不得扔。还有锅碗瓢盆，总是人少的时候嫌多，但人一多，或者过年过节，又都不够用了。
想起许多东西曾经与你为伴，因为它“没用”，就永远遁入了黑暗，被永久地遗忘甚至遗弃，心里真是有点疼的，让人觉着自己的势利。记得许多年前，我回老家看望祖母，她絮絮地讲述我儿时的故事，大多数我都不记得了。于是祖母在橱里翻找，找出了我儿时的饰物与玩具，书包、玉坠、项圈、长命锁、陀螺、铁环、火花、弹子，还有许多花花绿绿的涂鸦小本子，祖母都收着。这让我很惊讶，我的童年被我祖母如此完整而细致地收藏着，这是一种怎样的怜爱呢？
就是通过这些旧物，祖母教会了我如何珍视下一代的童年。我将女儿小时候穿的衣服、玩的玩具、喜欢的洋娃娃、胡涂乱抹的画都收着。女儿长大以后，去把玩儿时的物件还是她十分喜欢的节目，一边翻捡着那些越来越旧的玩意儿，一边回忆与它们相连的生活，常常会一个人笑出声来。
昨天一收废品的看到我家车棚里一辆尽是灰的小轻骑，追上来要我当废铁卖给他。他很惊讶我居然把挂的是苏北小县城牌照的过时的小摩托搬到了南京。他说这车又不能上路，还要它干什么呢？我对他说，我不卖，舍不得卖。快三十年了吧？它曾经是我家第一辆机械化的交通工具。在小县城时，我们用它驮着女儿上幼儿园，读小学。到南京，我们骑着它找房子。买了房子，又用它跑装修。房子装修好了以后十来年不用它了。后来爱人生病住院，我不会开车，骑自行车一天几趟又累，便将小摩托推到车行捣鼓几下碰碰运气，没想到它还真争气，居然能跑，于是我骑着它送衣送饭，直到爱人出院。奇怪的是，爱人出院后，它怎么也蹬不响了。我当时感动得不行，它真的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它这么有情有义，立了这么多的功劳，我怎么忍心卖了它？
什么叫有用，什么叫没用？东西一进家，就成了你家里的一员，你与它相处，就有缘分和感情。每一样东西都是你生命的见证，一块颜色，一道痕迹，就是一个时刻，一个故事。
这就是历史。一个人的历史不是你的叙述，而是物的呈现，留住旧物，就是留住人生，虽然，它们是无言的。这样“深刻”的道理，美国人怎么能懂呢？六个月没用就扔掉，只有没有历史的民族才会讲出这么看似豪迈的话。
物对我们是有恩的，因为旧，这恩就更保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