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 青
早年有同学到江阴来白相（无锡话，玩耍之意），临了对我说，你们江阴啥都好，就有一样，兵气太重了，说话做事大大咧咧，像是北方城市。原来同学在江阴的大街小巷转悠时，总听到江阴人一会儿“叨则”“叨样”，一会儿又是“吃叨啦”“做叨啦”，恍惚间像到了青面兽杨志的故乡——乡亲们都在卖刀。又见江阴人互打招呼，不管男女老幼，一律以“biao（入声）将”相称，言语间满是亲热和欢喜。同学很诧异：济南满城叫老师，因为孔子是山东人。难道，江阴人都是将军出身吗？
此话不准，不过，江阴城里的方言确实硬呛。江阴城里话发音多用入声，短短的，急急的，如天空中忽然落下一地冰雹，铿铿锵锵，掷地有声，让人油然忆起磅礴的盛唐气象。民间有句俗话，“宁与苏州人吵架，不与江阴人讲话”，多少可说明一点江阴城里话的特色。同学对这种异域土话感到新奇，说白了，就是因为这江南土话的面子下，裹着北方话鲜活的里子。譬如，我们日日要念叨的人称代词，在江阴城里人说来，既不同于苏州话的“伲、倷、俚”，也有别于上海话的“我、侬、伊”，江阴城里人发的是“我、你、他”，与北方话并无二致。还有，他们把脏乱叫做“邋遢”，称呼孩子捉迷藏为“躲猫猫”，等等，这些都是东北满语的遗音。特别是江阴城里话中竟也有儿化音，所有这些无不印证了江阴城里话中鲜明的北方痕迹。
何以如此？说起江阴城里话“南语北相”的习性，就不得不提到这座城市与众不同的铁血特质。不论是吴越争霸还是宋金鏖兵，江阴都是硝烟弥漫的前沿阵地。这种刀光剑影的战争氛围，造就了江阴人豪迈仗义的个性，塑造了这座江南小城雄健刚烈的精神气质，也给这里的方言土语带来了锥心刺骨的深刻影响，这影响尤以乙酉年的抗清为甚。孤城碧血八十一天，全城百姓同心死义。随即，大量北人南迁。南迁的北人在激活这座城市血脉的同时，也给凋敝的江阴城带来了新的言辞和造句。这些北音北调一经落籍，便与江阴四乡八邻的土著吴语交汇融合，江阴的话语因此凤凰涅槃，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呈现出全新的风骨。
江阴话里有一个常用词：浮（fei，阳平）尸。这原本是个带有贬损色彩的词语，指令人愤慨的人和事，后贬抑之意渐渐淡去，衍化成了一个形象化的人称代词。比如几位闺蜜拉家常，谈到自己的老公时，往往会埋怨几句“我家（ga，阴平）过（gou，那）个浮尸啊”，说者嗓门虽大，语气却大多是温和亲昵的。我们也不知晓“浮尸”这词产生的前因后果，据我想来，可能也与江阴的历史环境有关。旧时长江水运环境恶劣、条件艰苦，船毁人亡的事情常有发生，而那些可怜者一旦命丧长江，尸首随波逐流，浮至江阴江面时，因受黄山阻扼，此处江面曲折紧束，尸首便大多聚集到了江阴一个叫鹅鼻嘴的江段里。天长日久，江阴人看得多了，便催生出了“浮尸”这么一个感叹词，用以浇灌心中的块垒。
忽然想起刘半农。半农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一个喝“翻跟斗水”长大的江阴西横街人，早年以创作鸳鸯蝴蝶派小说闻名，在十里洋场扯响了江阴的腔调。1917年，这位敦实的江阴后生勇闯京华，与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一起，操着蓝青官话，发檄文、演“双簧”、创立新式标点、发明女性的“她”，以笔为枪，向文学旧营垒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李小峰也然。小峰是江阴青阳人，那时在北大求学，在鲁迅先生的帮助下，他组社团、搞出版，风风火火、朝气蓬勃，为新文化运动摇旗擂鼓。遥想那些峥嵘岁月，半农、小峰北京相遇，一定热络地以家乡话谈天说地，说不定北大校园和北新书局的店堂里，不时会响起“落魂”“结棍”“和调”“恶讼（cong，阳平）师”“揎（qiao阴平）拳掳（le去声）臂”等江阴话的余音。江阴腔调就这样挤挤挨挨、热热闹闹，在这场空前绝后的新文化运动中，发出了来自千年古邑的声音。
江阴腔调当然远不止城里话。明末的缪昌期、李应升、徐霞客，清代的杨名时、蒋春霖、金武祥、缪荃孙等，他们有的满口东乡音，有的说着南乡话，有的则是西乡腔。虽然他们各自说着自己的母语，但是我想，当缪昌期、李应升操着东乡话怒斥阉党余孽，当金武祥、缪荃孙说着西乡话校勘孤籍善本，当奇人霞客以江阴南乡话探幽凌险、杖藜天下时，彼时彼刻，所有的江阴方言不分东西、无论城乡，都汇成了江阴腔调的大合唱。这腔调有时像灵动的小溪，有时像雄浑的大河，有时像夜莺啼唱，有时像黄钟雷鸣。江阴腔调翻过千山万水，穿透周秦汉唐，似呐喊，如歌唱，久久回荡在万古云水之间，直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哦，我可爱的江阴腔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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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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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7.13
4.5.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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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4.5.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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