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桥头

20210520期来自:新华日报

□ 吴晓平

作为土生土长的南京人,我人生的最初记忆,总离不开烟水氤氲的文德桥。

初冬的早晨,天还没亮,奶奶就把我从暖和的被窝里拽起,低声催促:快穿快穿,昨晚说好的呐,陪我排队买菜去!

哥哥姐姐们要读书,我上幼儿园,奶奶就拽上我,一大早去夫子庙菜场买菜。那时计划供应,市面上什么东西都紧张。我拖着一双不跟脚的破棉鞋,踢里踏拉跟在奶奶后面,迷迷瞪瞪朝前跑。寒风凛冽,路灯昏黄,模模糊糊就见地上两个影子,忽长忽短。奶奶颠着一双小脚,挎着一只硕大的菜篮,一拐一拐走起来飞快。我两条小腿跟不上,清晨的寒风刀子一样在脸上割着,哭腔哭调地喊,“奶奶,我跑不动!”奶奶头也不回,急促地说,“快跑,慢一慢今天就买不上豆腐了,看你们吃什么?”

从平江府沿着贡院街向西跑到头,就是夫子庙菜场了。永和园的油条锅还没烧开,奇芳阁的烧饼炉刚刚升火,一丝烟火气刚刚弥漫在贡院街上,夫子庙菜场里已经挤满蓬头垢面的妇女,吵吵闹闹排在各个摊点前。奶奶捡了几块砖头,放在队伍里,又赔着笑脸跟前后人打着招呼,然后拎着我,飞快走过文德桥。离乌衣巷口一箭之地,有个豆腐坊,门口已经排了很长的队。奶奶叫我站好了,跟紧前面的人,她去去就来。我缩头缩脑地跟在队伍后边,吸着不时淌下的清水鼻涕,跺着脚想,奶奶这里为何不放半块砖头,非要叫我排队呢?

天,渐渐地亮了。清脆的下门板声从队伍前面传来,安静的队伍立即骚动起来,呼啦啦向前挤。我记着奶奶的话,使劲抓着前面人的衣角,跟着往前走,心里还急:奶奶去哪里了呢?队伍越来越挤,我脸贴在大人屁股上,快喘不过气来,急得要哭了。腿缝里向后斜瞥一眼,惊讶地发现,文德桥头那高高的垃圾堆上,奶奶正佝偻着腰在拣菜边——哇,原来她没有在菜场排队买菜,而是偷偷地在垃圾堆上拣一些运输过程中压坏的、菜摊上卖不掉的隔夜菜!只见奶奶细心地翻拣,天边第一缕朝霞映红她汗湿的白发。我急得拼命喊,拼命叫,奶奶终于听到了,拐着小脚飞速冲过来,将装满菜边菜皮的大菜篮往我手中一递,骂道:哭什么,没用的东西!然后奋力挤进人群,人头上递过豆腐票去……

小学三年级写作文“我的理想”,我说我长大了想做澡堂里的跑堂。每天路过文德桥下,就见德新池澡堂里热气腾腾,跑堂的服务员红光满面,穿着很单薄的衣裳,手巾把子满天飞,吆喝声此起彼伏。在我心目中,这是最好的工作了,冬暖夏凉,四季如春。而我每次路过,只能片刻享受门口飘出来的暖气,艳羡地回望着澡堂,一步步捱下桥,任秦淮河上的风呼啸着吹进我的棉衣里,冰冷刺骨,冻得直打哆嗦。新老大,旧老二,破破烂烂是老三,我是老巴子,身上穿的全是哥哥姐姐的旧衣服,不是嫌短,就是破了洞,穿风。

记得那天晚上,奶奶早早将我骂上床,一边在煤炉边烘烤我踩湿的破棉鞋,一边举着我的早已嫌短的棉裤,续上姐姐一条穿不下的棉裤脚。旧棉裤里的棉花太少,奶奶脱下自己的棉袄,从里面扯出一团团发黄的棉絮,一丝丝扯松了,塞进我两条加长的裤腿里。第二天上学,我的新棉裤又厚又长,身上暖呵呵不觉得冷了,可一摸奶奶的袖口,薄薄的几乎摸不着一丝棉花!

听爸爸说,奶奶早年守寡,一人在乡间熬日子。解放后,爸爸随大军南下,定居南京,坚持将乡下奶奶接进城。原来打算让老人家享几天清福,孰料1957年,爸爸被打成右派,连累妈妈一起下放江浦老山。可怜的奶奶,只能一人拉扯我们姐弟四个,在南京城苦苦度日。十年动乱,还没完成学业的哥哥姐姐全部插队了,奶奶也突然病倒,瘫痪在床。本来打算干脆全家下放算了,但爸爸说,晓平还小,还要读书,无论哪朝哪代,读书总是没错。于是硬将我一人留在城里,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奶奶。

我当时也就十二三岁,爸妈留下每月30元的生活费,除了我和奶奶的日常开销,还要积攒煤基,过俩月就用板车或三轮车给哥哥姐姐送下乡去,因为知青柴禾不够烧。这30元,在我手心里能捏出水来。每天记账,伙食费不能超过一块钱,如果超过了,未来的几天就要想办法省回来。好在我从小已和奶奶学会了买菜,每天都买那些下市的、最便宜的菜。早晨泡饭,中午吃头天晚上剩下的菜,只有晚上一顿,我能炒上一到两个菜,坐在奶奶床边,你给我碗头拣一筷,我给你碗头拣一筷,祖孙俩快快活活吃上一顿。

多亏了大杂院的好邻居,才让我度过儿时这段最艰难的岁月。我上学从不锁门,王师母、马阿姨、孙奶奶时常推门进来照看奶奶。中午吃饭时,我会惊奇地发现,早上焖在锅里的剩饭上,突然多出一碗豆角或一块咸菜头,那是王师母送的;孙奶奶会不声不响挤进门来,偷偷塞给我一碗饭,吃到碗底,居然还埋着一块红烧肉!我知道孙奶奶家里也不富裕,儿子媳妇待她不善,经常骂她。她偷偷送我这碗饭,不知冒多大风险。一口肉咬在嘴里,油水漫溢,我的泪水也哗哗直流……

那天晚上,我洗完衣服,精疲力尽地站在文德桥头,看一轮满月在秦淮河里摇摇晃晃,小石子砸过去,碎成万朵银花。突然想起文德桥能看半边月的传奇,这么多年,我怎么从未见过?

powered by 闻道